文字、攝影|陳冠良
地點提供|三徑就荒
一個人,一席茶,一截寂靜的流光,蘇健霖領略的是不執於此,不妄於彼,像茶葉在熱水中翻轉開懷,什麼都有轉圜,都有餘地。沏茶時的一舉一動是一面鏡子,觀照了因亦顯現了果,那番呈現,即修心。
前調
那天, 在海上,今年第十八號颱風龜速牛步,還不斷地長大增強。
九月告終了,沒有秋爽,仍還一身輕易的汗膩。台北的天空,一下炫陽,一下細雨,時晴時陰,伴隨勁風陣陣,教人打不打傘都不是。
逆流的土象星座
白皙淨秀的金工創作者蘇健霖,黑衫淺色褲,細長眉目,彷如古捲軸畫中的文人墨士翩然而至。他散發的那股子氣定神閒,優柔從容,使一切緩下速率,也讓人被牽引著舉止溫文起來。
不是看似無羈無絆,就沒俗世煩惱的。「在研究所時期鑽研金屬藝術與當代首飾創作,並以概念性首飾為主要的創作與發表。雖然也曾獲得一些國際獎項的加持,但在亞洲地區的文化與市場,還是偏向特殊的小眾,這對於當時剛開始希望以創作維生的我來說,是相對艱難的情況。」
幾乎三年之久,金工這條路,艱難曲折,蘇健霖理想與現實面臨的分岔,除了自我質疑的掙扎,還有父母發乎關懷卻如芒刺在背的「不理解」。「我本來是極好入眠的人,但那時期,我嚴重失眠,內分泌大失調,身心亮起了紅燈。」焦慮煎熬,身體警訊嗶嗶響。考慮過各種維生餬口之計,最後藉由讀大學時打工就熟悉的藝術相關教學經驗,總算挺過了「趁無錢欲按怎」的生存危機。
然而,人若只追求吃飽睡足,那真應了太宰治那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名言。「我享受教學,無論孩子或成人,我覺得自己像種了一顆種子在他們身上,不確定何時,但若能在他們需要的時候發芽,我會很開心。」穩定過活沒問題,但教學相長以外,教學工作一投注下去,精神與體力還是無法達到平衡。每週授課完,蘇健霖都必須一整天的「修復」才能像重啟當機的電腦,再度順暢地運轉工藝創作。
有所掛念,就有所罣礙。人生不是不轉彎,差別只在於時機。土象星座的蘇健霖,到底是務實的,若只有七分把握,便不會去冒十分的險。當展覽邀約漸漸應接不暇,他逐認真盤算起專職的可能性,「做金工,體能或思考都需要大量的精力,無論結果好壞,至少希望能在各方面俱佳的狀態下好好發揮在創作上面。」
初初,堅定於逆流裡咬緊牙關的蘇健霖,終也在自己覓及的順流中,悠悠而行。
你愉快,所以我療癒
窗外光線曖晦,不明亮亦不昏昧。斗室裡,一張桌,一隻壺,幾件茶器,蘇健霖低首斂目,靈巧的動作間,輕煙裊裊,薄香隱隱,飄著逸著,自成一方化外之境。
那些親手誕生的器具,於蘇健霖而言,其意義不單單是作品,「無論是將堅固金屬熔化後,澆注成自然有機的型態,抑或把一片扁平的金屬材質,一點一滴慢慢形塑成完整立體的物件,都帶給我莫大的滿足感。」他意猶未盡,繼續分享,「在製作敲擊的時候,其實也是一個很療癒的過程。如同小時候在佛寺學習書法時伴隨的木魚聲,那時刻,外界任何雜訊、內心正糾結的種種都能被摒除,平靜就來了。」
蘇健霖執起壺,在瓷杯裡斟上八分滿,「使用茶具的人感到愉快,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療癒。不想形容得太玄妙,但我的作品若療癒了別人,我當然也會被療癒,怎麼說呢,就像是一種循環。善的循環。」茶道具被好好利用且喜愛,是美感與實用並重的他持續不綴的驅動力。現代社會的生活太奔忙,諸多接觸始於功利,更敗於功利。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就是難了那麼一點。一件泡茶器物雖微小,卻不必言語,僅僅透過使用就進入彼此的生活交流,連結一分心意,「我相信創作者的用心,在講究的人拿起的那一刻就能被傳達、被感應。所以做茶道具,我有一個原則,永遠要體貼使用者的感受。」就像商業包裝再花俏浮誇,若無法觸及共鳴點,沒引發心領神會的親切,什麼皆屬枉然。他如斯認為。
茶器具既是生於靈感的藝術品,亦是日常裡喫茶不可或缺的盛皿。觀賞與應用兼具的性質,反應的,或許是兩者本為一體。「一開始我也以為藝術與生活之間有段距離,唯有日子先溫飽了才有閒情逸致做藝術。但不論首飾、雕塑,尤其做了茶具以後,才意識到我或其他藝術家所努力的,無非是從日常裡發掘素材,再嘗試將之融入回日常,所以兩者其實是脫離不了關係的。」蘇健霖將白色小瓷杯擱近我手邊,「每個泡茶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名藝術家。當他選擇一套茶具、如何詮釋一碗茶湯,決定要呈現怎樣的美感給飲茶的人⋯⋯本身就是一次創作的行為了。」
捏起杯腳,抿了一口,甘潤裡透著天然的果香蜜韻。那是要讓小綠葉蟬在嫩芽吸食,「著涎」過了,才能成就的東方美人茶。
時間在一杯茶裡慢下來
反覆的,枝椏狀的茶針,撥過瓣片的茶則,滾水注入瓢型淺壺,眼見蘇健霖掌心疊著手背,如僧入定,候著蜷縮茶葉舒展⋯⋯心裡不禁浮現「行雲流水」四字。既是行為上,亦是精神上的。
習茶前,蘇健霖對其一無所知如白紙,機緣俱足下,憑著想學沒學過的領域的心態就一頭栽進去。「本以為只是一種飲品,但學習之後才驚覺,身體內還藏著很多潛能待開發,原來五感還那麼遲鈍⋯⋯明明我擁有的第一個物件就是自己的身體,卻對它的需求與感知無比陌生。」喫茶,其實非常貼近藝術的本質。一口茶香,在每個人嘴裡各領其韻,就像同樣一件藝術品,看進不同人眼裡,也各有各的風情意趣。
慢慢理解茶後,蘇健霖自覺個性裡猶如金屬般執拗的特質,愈發柔軟了。以前鐵齒的,現在沒那麼不容分說。「學了茶,將其中的道理套入金屬創作,我能從更多角度去發現它的有趣之處。不再絕對與直觀地武斷這樣是好的,那樣是不對的。就像有人分享了一款不合我意的茶,我會理解那是關乎他習慣與背景,或什麼特殊理由的選擇。」若他是一塊軟化的金屬,那麼茶,應該就是冶煉他的文火了。
沏一壺茶,倚恃的是功夫、是意境?蘇健霖笑著彎彎的月牙兒雙眸說,是瑜伽。「泡茶時,光是一手持壺,就需運用全身不同部位的肌肉來保持身體的直立平衡。而注水時,力度與速度的控制程度,會影響一支茶最終的表現。以科學的方式講,一杯茶湯體現的,其實就是流體力學、溫度、時間和對應材質所混合一起的化學作用。」他在我飲盡的杯裡再倒一縷湯水,「自己泡茶時我會感受身體每處細微的狀態,那就很像做瑜伽時,當在某一個姿勢施力,察覺哪裡緊繃或痠痛,然後可能藉由呼吸,或調整作用力的支點去達到舒緩一樣。」
茶道的流程,並非一場婉約禪意的表演。每個動作不只是一個動作,其中蘊含了許多不同層次的考量點。而時間就在那個舉動裡面延長了、變慢了,讓人可以好好地去探索,斟酌接下來應該怎麼做。在那番「慢長」的步驟中,蘇健霖像是一個被清空的載體,沒有過去也不汲汲未來,只為了沏出一盞、啜飲一口好茶湯,而凝神,而侘寂,而愉悅當下。
人在草木間
「我喜歡一個人躺著,澈底的什麼都不想,專注呼吸。」得閒時,身心放空,並非懶散或欲振乏力,而是蘇健霖體認那是最適合自己鬆弛的方式。「除了泡茶,寫書法、金工敲打,甚至打擊樂器、球類運動時⋯⋯我都能消抹一切干擾,進入心流。那個狀態中,我不會感到我是『一個人』,而就只是天地間的一個『存在』。」那是「活著」了罷。且非活得單純,而是單純的活著。
然而,多麽不易。心,要如何在花花繚亂的世界,闢一處秘境,靜靜流深?「一定要有樹,或者貼近自然的環境都好。為什麼無論日式、中式的茶空間多有自然元素,就是那口茶生於自然,愛茶之人也就嚮往與自然共處。」蘇健霖也不例外,「我與自然的緣分匪淺。以前引領我學習之處到現在居住的區域都很靠近山,所以作品裡充滿植物的肌理,生活周遭有植栽相伴好像也就挺順理成章的。」無怪乎,他的自然而癒是這樣的,「我覺得待在自然裡,身心達到一種所謂的平衡,就能化解掉一些長久以來堆積的,不好的負擔。」
一個人,一席茶,一截寂靜的流光,蘇健霖領略的是不執於此,不妄於彼,像茶葉在熱水中翻轉開懷,什麼都有轉圜,都有餘地。沏茶時的一舉一動是一面鏡子,觀照了因亦顯現了果,那番呈現,即修心。曾有前輩言,「沒有不好用的器物,只有不會使的人。」工具有問題,就該憑技巧解決,他註解,「那技巧是需要日積月累的自我訓練的。」而修心不也正是如此?現實的煩擾既在,那就韌壯起自己去面對。
不允許自己停滯不前的蘇健霖,每一檔展覽都必添新作。十一月將登場的展出,不脫金屬的基底、自然的意象,除了茶道具,更有部分雕塑作品。而為何此次展名定為《草木之間》,他是這麼答的,「茶這個字分開看,不就是——人在草木間。」啊,正如他必須有樹的茶秘境。
尾韻
茶葉占卜,歷史源遠流長。但原來喝完茶的杯底,也能反映飲者的身體訊息。「從口腔裡的菌、飲食偏好到生活作息,在杯子裡的餘味都能略窺一二。」
剛飲完一杯溫煦的茶,循蘇健霖的示意下,鼻尖湊近杯口聞聞。不是殘餘的,而是一抹厚厚的香氣撲上面來。「這是什麼茶?」好奇一詢,「這是山澗岩脈間生長的『岩茶』。」蘇健霖邊介紹,邊又注滿一杯澄澈茶湯。
蘇健霖 Su Chien-Lin
三徑就荒駐店金工藝術家、茶道講師、書法家。原以當代首飾創作切入金工的想像,乃因習茶多年,進而開始創作茶道具,以習茶人角度製作出適合日常生活使用的道具。從金屬藝術與首飾為起點,將茶、花、書、香道與自然之美學融合入器物與首飾創作,也與不同品牌、空間合作茶席展演、茶道教學、書道藝術企劃與器物創作展覽。書藝融合中國傳統書法結構與日本書道精神與筆觸,關照書寫材質與對象進行實驗性別的媒合。首飾作品曾入選各大國際獎項、茶道具作品於國內外皆有多場創作展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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