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獲得療癒的方法都不太一樣,就像有的人靜坐冥想可以安定下來,但我就不行,沒辦法放鬆,還反而變成一種壓力。」看似渾身是勁的阿爆以為,無論身在何處,做或不做些什麼,只要能夠從中發現一種「自在自適」的狀態,即為自然而癒。
文字、攝影|陳冠良
山地飯的療癒
豔霓炫耀、五光十色的表演舞台上,歌手阿爆(阿仍仍,Aljenljeng Tjaluvie)氣場飽滿,架勢十足。她略帶金屬質地的嗓音,一聲聲一句句,如懸宕雨絲,穿雲的光,拂過野林的爽風,浸透感官,觸顫人心。舞台下,手裡沒有麥克風的阿爆,螫眼的鋒芒收斂得一縷不剩。約訪那晚,她一抵現場,就返璞歸真像個樣樣新鮮、事事好奇的小女生般,沒到過的環境都是一個探險的遊樂園,她興奮莫名,背囊一扔,便出發去「踩點」一窺究竟。
本來趨熱的四月天,在幾場微雨中驟涼,但有活蹦亂跳的阿爆在,就隨時隨地有不虞匱乏,源源不絕的暖感淌竄。
「每個人獲得療癒的方法都不太一樣,就像有的人靜坐冥想可以安定下來,但我就不行,沒辦法放鬆,還反而變成一種壓力。」看似渾身是勁的阿爆以為,無論身在何處,做或不做些什麼,只要能夠從中發現一種「自在自適」的狀態,即為自然而癒。
「只要肚子餓我就會很焦慮。」阿爆覺得人辛勤勞動為的不就是餬口麼,所以從不委屈自己扁著空腹工作,或許如此,每場演出中的她總是活力無限。提到吃,豈能忽略排灣族的傳統料理「山地飯」(pinuljacengan),「山地飯其實就是菜飯,用不同季節採到的野菜跟白米、小米或南瓜一起攪煮到糊糊的。它不用任何調味料,吃的就是當季野蔬的原味,也可以搭配一些鹹食,豆腐乳、鹹魚 …… 什麼都可以。」
「我喜歡春天的山地飯,因為菜的種類最豐富。」阿爆滑著手機,照片裡一只扁鍋直接上桌,一旁繞了半圈小碟的漬物或醃菜,像極了韓食的拌飯,「這個飯,每個人的版本都不會一樣,所以對我來說是『很自己』的一種食物。」
以前一家子圍著一鍋山地飯,吃喝扯淡,象徵著團聚,於是人在異地,能喫到一口山地飯就像回到家。是思鄉之情,也是解饞,雖然要大量煮才會足味,隻身台北的阿爆,仍不時會上黃昏市場買原民媽媽摘的野菜回來攪拌一鍋家的滋味。一鍋山地飯的慰藉,屬於阿爆的療癒就是這麼家常,那麼樸實無華。
未曾遙遠的搖籃曲
小學起就在城市念書,一路成長,身為長孫的阿爆,與阿公阿嬤作伴的童年時光,早已是遠方霧影般山巒地迢遙了。然而,情感是記憶永不褪色的羈絆,阿公阿嬤口中哄囝仔安睡的輕柔旋律,依然牽著她的手,撫著她的耳,擁著她小小的身軀,即便已似遠遠的山峰那端傳來的搖籃曲,渺渺的,卻也未曾在距離裡淡泊,湮滅。
「搖籃曲是沒有歌詞的,只有一兩個狀聲詞在重複循環,」正說著,幾枚音符就無縫接軌從阿爆的唇齒間流溢而出,「伊呀伊呀,伊呀伊呀,伊呀伊呀伊……」簡單的韻律裡盪漾暖暖的愛意。「我妹妹,包括表妹出生後,我發覺阿嬤也哼同一段旋律,那應該是哼著哼著就成形的,算是她的創作吧。」大概就是隨性即興哼唱的關係,每家每戶的搖籃曲皆是各具特色的限定版,像是獨家情歌。「之前我帶過一個台東賓茂的年輕人,也有取樣一段家裡的搖籃曲在創作裡,就類似那種沒有字句,較緩拍,長音多些的曲子。」
在阿爆的成長經驗中雖沒聽過真正定義上的搖籃曲,但卻不乏給孩子聽的童謠。阿爆小時候也唱過很多童謠,都是在七〇年代也曾為歌手的媽媽王秋蘭(愛靜)教的。那些歌皆收錄在媽媽發行的專輯裡。大多是出自古謠,只是在節奏上做了一些改編。阿爆也援引了近期與布拉瑞揚舞團合作的《我.我們》第一部曲裡,加入的排灣語童謠:
vangaw vangaw qemudjalj nungida
天窗天窗,什麼時候會下雨呢
pacunu a sasiq mangetjengtjez
你看螞蟻都在爬過來了
她只是喃喃徐徐哼吟兩句(整首歌也就僅僅兩句),便表現了完整意象,彷彿敘述了一則童話。
「音樂使人自由」
排灣族語作為母語,阿爆無疑像尾鮭魚,以逆溪上游的姿態在回溯,重新熟練,「其實我們是母語家庭,爸爸媽媽都母語溝通。但他們擔心小孩在城市上學,特殊的口音會招徠異樣眼光,所以盡量要求我們中文講標準一點。」
原住民語言的內在邏輯,以借喻轉譯現實,用想像傳達狀態,甚至有那麼些婉約含蓄的意味。「傳統上,形容一個女子很勤勞,就會以蝴蝶翩翩飛到東又飛到西去表達,其實是很詩意的。」鬼靈精怪的阿爆,話鋒忽跳,「我會感到很大的樂趣,是因為常常一個簡單的狀態只是換了一個方式訴說,就會顯得自己好像『很有料』一樣!」她噗哧不輸歌聲嘹亮的笑聲,不倒翁似的前俯後仰。
較起繪畫或現代舞等藝術形式,阿爆認為音樂既無門檻高低、心理制約,更沒語言、族群的隔閡界線,是很幸運的創作方式,只要好聽,誰都可以因為一首歌而悲傷歡喜,而千迴百轉。而族語因為阿爆的創作與音樂相遇,同樣是難能可貴,且不可多得的幸運。
脫離中文束縛,阿爆能更不受限制擴展創作內容和層次。「因為母語充滿畫面感的特性,唱歌或編曲的人都能共處同一個氛圍裡進行溝通,在一致的基礎上碰撞的火花,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 Surprise!」而以母語入歌並不輕鬆,關卡重重,「母語的創作很繁複。不同區域就有不同的發音,一首歌詞往往要面對許多族語老師的建議,不斷校正的工序過程就要耗費比一般歌曲兩到三倍時間。」取得平衡點不易,阿爆仍嘗試在一張專輯的每首歌裡採用不同地區的發音,務求它們能均勻地被聽見。
媽媽曾是婚禮歌手,時常穿梭台東與屏東兩地婚宴,故而熟知在地用語。以往有媽媽當靠山,如今阿爆只能憑一己之力邊學習邊考據。「我算走運,大部分部落老人家都滿願意教我。但太熱情也是挺有壓力的,瞬間被灌注畢生功力,一下子頂不住很怕會七孔流血 ……」話才脫口,現場已淹沒在一片騰鬧的歡笑聲中。
從初始為外婆吟唱古謠的純紀錄,藉由主持原民台節目、「那屋瓦環島部落收音計畫」重返山林的探尋,至今屢屢的獎項加持,愈唱愈遠的國際舞台,在在驗證了阿爆成功將族語與音樂打通穴脈,玩得酣暢淋漓,揉捏出令人為之著迷的模樣、忍不住隨著節奏搖擺的誘惑律動。
「音樂使人自由。」一代大師坂本龍一的名言,套用現在的阿爆身上,竟恰恰彷如量身訂做了。
很酷的事
站在原民文化與原民新生代之間的岔口,無需徘徊選擇,阿爆自然而然成了聯通兩造的橋樑。雖然總是嚷著沒有遠大的抱負,復興的意圖,但真正深入追索與認識之後,又怎能無動於衷,怎忍心不挺起肩膀扛點什麼?
「老人家以前已經創造出那麼豐厚的東西,我們這一代該如何承接?或者從那些基本意義中找出不一樣的詮釋方式?譬如排灣族的婚禮裡有歡送的歌謠,我可以以它為根本再衍生全新的曲調 …… 原則上,就是要從自己族群的母歷史中去發展,所以了解傳統是非常必要的,否則之後做的都只是空泛的 Copy 而已。只有清楚自己是從哪裡來的才不會心虛。」面對過去,阿爆如是道。
那趨向未來呢?除了阿爆自己持續進化的音樂型態,由她一手創立、培養引介許多年輕原民創作人的音樂廠牌「Nanguaq 那屋瓦」,或許就是最鏗鏘有力的回應。
「現在一起工作的年輕人,最幼齒才十九歲,還在念大學。這一代小朋友,自信爆棚的不少,但更多的是擔心評論好壞,所以對作品沒有信心,我必須一再地給予鼓勵,讓他們有安全感。現在年輕創作人滿辛苦的,乍看之下機會很多,但競爭相對也多,受眾分散,很容易就被淹沒。」要做音樂容易,上 YouTube 就能學會七八成技術,反而常保心理的健康才是挑戰。所以阿爆總不吝嗇於讚美真的優秀且努力不懈的人。
「我性子急,面對有些已經手把手教了幾次還是不開竅的人,就會感到很挫折。但每個人吸收消化的程度本來就有差別,我必須接受這一點,算是練習耐性的功課吧。」領著新人前行的阿爆,也一路在調整自己。「可能大家覺得我是『播種的人』,但其實人是互相的,我也從那些孩子身上學到很多。看到他們對於舞台的那種超級緊張感,實在很可愛之外,也會提醒自己第一次上台前也沒好到哪去的狀態,就像永遠忘不了的初戀悸動。那其實還滿珍貴的。」
青春無敵的原民音樂人能不能發光發熱,實力之餘,但憑機運造化,而阿爆至少做到了讓新一代的他們覺得用母語發聲唱歌是一件很酷的事。
依然阿仍仍(ALJENLJENG)
有別於張愛玲「出名要趁早」的心情: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阿爆則是慶幸能夠因此早點經歷磨難挫敗。唯有經過了才知道還可以再站起來,自己不如表面上以為的淒慘落魄。「我是一個很習慣變動的人。遇到事情發生或狀況改變,我不會只是驚慌,而是先思考下一步應該怎麼做。包括外婆、媽媽相繼離開那兩年,就算難過也不會亂了方寸而不知道怎麼處理 …… 反正生而為人,不是處理就是被處理嘛!」在場所有人又被她逗得笑翻成一片。
阿爆看似實際,但真正是順勢而為,隨遇而安,可能是護理的專業訓練,也或許是母親的影響。「我媽媽總說人很渺小,沒什麼了不起,不管是誰,一定有更強大的力量在推著你朝某個方向前進。命運自有安排,我是這樣相信的。」而命運送阿爆到今時之境,她該當則當,該為而為,讓屬於她的安排,成為最好的安排。
阿爆不曾為原民身分困擾和糾結,而是以才華演繹其文化的瑰麗豐美。不論跨界融會的音樂創作或提攜後進,傳承其次,最寶貴的或許是那股將新舊匯聚一起所形成的深沉力量。就像現在的她明白,放慢腳步,將想傳達的意念更專注的爬梳清楚,精密濃縮,那散發出來的能量會有多麼巨大,「像一拳超人一樣!」又一個非常「阿爆」的註腳。
被媽媽一句「妳的舌頭還是不行」而啟發創作《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母語專輯的阿爆,雖已今非昔比,但不變的或許是,她依然是那個只要記起遠山傳來的搖籃曲便能安心入眠,阿公阿嬤懷抱裡的小孫女阿仍仍。
ABAO 阿爆(阿仍仍)
阿仍仍.塔露碧(排灣語:Aljenljeng Tjaluvie),藝名阿爆(ABAO),歌手、詞曲作家,出身台東金峰鄉嘉蘭正興部落。
2003 年以「阿爆&Brandy」出道,第一張專輯《阿爆 &Brandy 創作專輯》即獲金曲獎最佳重唱組合。2012 年擔任原民台節目主持人。2014 年推出第一張古謠專輯《東排三聲代》,2015 年,啟動「那屋瓦環島部落收音計畫」。2016 年推出母語創作專輯《vavayan.女人》,獲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專輯獎。2020 年《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入圍第31屆金曲獎八個獎項,獲得最佳原住民語專輯獎、年度專輯獎,專輯單曲〈Thank You〉拿下年度歌曲獎。2021 年推出的《N1:那屋瓦一號作品》,為阿爆帶領原住民青年創作者共同製作的母語專輯。2022 年,出版個人專書《Ari 帶著問號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