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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有花草樹木,四季分明,一切從簡的地方自然地老去,死去,對人世沒有怨言和遺憾,是我對自然而癒的想像。

 

文字、攝影|陳冠良                           

 

深海畫室

乍春時節,煦煦陽光還不太熱烈的上午,風和日麗。

電梯往下沉,來到曲家瑞位在地下一樓的畫室。如此既隱蔽又開放的空間,就像潛入闃寂深海,平時在這裡作畫的曲家瑞,猶如一尾美人魚,自由自適於恣情縱意的絢爛色彩之中,渾然忘我。

或掛或倚牆的畫框,亂中有序的顏料罐,散置堆疊的什物,在在與語調飛揚,小節不拘的曲家瑞,呈現著一種反差的速率感。讓人不確定,安靜,是物件本身,還是曲家瑞彷彿電力不竭的活蹦亂跳的映襯。

 

走出五十歲的瓶頸

就像最亮的燈盞,也有照不到的暗處。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曲家瑞,也不免必須摸黑前進的時刻。約莫二〇一八年罷,無論心理或現實,從生活、工作、感情到家庭竟一股腦兒同時陷入各自的瓶頸,卡得她幾乎停頓,動彈不得。

「那時我尋求一些不同的療癒方式,其中包括我去找了一個頗富名氣的命理老師。我什麼也沒問出口,只是寫下名字,她就繞圈圈地一直摩挲著,都要把字磨平了。」曲家瑞提起仍感驚奇,「她說我要跟心裡那個小小的曲家瑞和解。而和解的方法很多,比如對於不喜歡的別藏著,要勇敢一點說出來,或者找一件想做的事,專注去做。」或許,療癒從來並非藉助任何人或外力,而是自己撫平自己的一個過程。

除了聽從建議,也覺得好玩,曲家瑞夥了一群朋友,飛往瑞典踏上名為「國王小徑」的健行團。「我抵達的第一個晚上就後悔了,一切都不如我想像的美好。同行的朋友都有伴,而我被分配跟幾個陌生女生一起住,除了環境條件嚴苛不講,嚮導一攤開行李,就說東西太多,這個不能帶,那個要丟掉,連衣服都要同一套穿到底⋯⋯我整個心理壓力之大,連燒個水燙到手,我都當是不祥的預兆。」後來她堅持單獨一個房間。躲在房裡的她,一逕的哭,絕望不已,甚而撥電話給母親泣訴自己一定做不到。

這番境況,似曾相識,曲家瑞幾乎懷疑已經五十有餘的她,難道經過三十載歲月都還未長大?彼時,大三的她憑著自己拼了命的努力,爭取到耶魯大學The Yale Norfolk School of Art暑期獎學金,豈料,第一天剛抵達,那些排排坐的教授對她「一身畫藝」全然不入眼,他們不要過去的她,希望她自廢武功,打掉重練。遭遇否定,不歡而散,一回宿舍,她氣噗噗的打包行裝,一通電話給母親就說要回家。經過一夜的冷卻,她自問,這裡不是我最想來的地方嗎?旅程都還沒開始,怎麼就要走了? 這一切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探索嗎?為什麼不能從零打造全新的自己?

就像她沒有真的頹然放棄,回到紐約,轉而申請了哥倫比亞大學,在瑞典小鎮那哭泣的夜晚之後,放下不需要的身外之物,她背扛起行囊,決定出發。回頭看,無論是在紐約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般鍛鍊摸索創作方向,或在山間艱辛崎路獨力咬牙跋涉,她都萬分慶幸自己沒有輕易就回家,回到熟悉的舒適安樂裡。否則,她不會產生自覺意識,不會懂得歸零,也不會篤定的說,「原來在五十多歲時,我還可以有朝下一個十年、二十年邁進的力量。」

 

真心話的療癒

俗諺有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既是曲家瑞避難求安之處,相對亦是心有糾結的所在。「我父母對我的管教很嚴格,連話都不能隨便亂講。」已經不在的父親,也許用意在於人要懂藏拙,母親旨在讓她話溜出口前先經大腦過濾一遍,但小小年紀的她只感到桎梏。就像籠中鳥,不自由,想引吭啁啾都會被嫌吵。

「我媽常說我嘴太快,沒人需要知道我嘴多快。」所謂的言多必失罷。從小不能隨心所欲表達,慢慢的,曲家瑞習慣將專注力投向周圍旁人,而每個人都比她好一點,更好一點的心態,導致自信曾拋棄了她。雖然她也因此練就敏銳的觀察力,和識人的直覺。「我孝順,也很服從我媽。但瑞典健行回來以後,我依命理老師說的,不要委屈求全,所以我找機會與媽媽一對一坦白:『我覺得你們從來沒有公平的對待過我。不是說你們不愛我,但就是沒有好好的對待我。』這種話別人可能叛逆的一、二十歲就憋不住了,可是我不敢。」而母親靜靜傾聽,未有防禦性的反駁,該是明白女兒那道遲遲跨不過的坎。

有些實話傷人,但更多真話是一種關於縫補的治療。把話說出來以後,像是某個什麼故障的開關被修繕,曲家瑞與母親的關係在伸縮寬鬆間有了更佳的彈性。「現在我有什麼不舒坦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說,如果媽媽氣惱,我就說『妳看妳還會生氣,太棒了!』,搬出醫生的建議說她的情緒需要適度刺激,提振精神狀態。」不讓發洩的餘緒澱積,是她目前恪守的基本準則。話說完了,就過去了,她還是會幫媽媽扣好外衣,手臂勾攙著手臂,親親暱暱,一起出門散步。

「如果我有小孩,我對他絕不會像我父母對我一樣。」言猶在耳,曲家瑞話鋒一轉,又直言不諱,「我常常會指責媽媽忘東忘西,為什麼不好好吃飯,不好好坐,背也愈來愈駝⋯⋯可是我明知道她就已經嚴重骨質疏鬆了。」她意識到自己現下難過八十五歲母親的身心急速退化,正如當初母親既盼著她長大長好,又擔驚受怕她不如預期的種種跡象。不必養兒方知父母心,照顧垂老的母親,她也能完全體會那番無窮盡的牽牽掛掛。

 

剛剛好的身體

「現在走在路上,年輕人都不看我了。」曲家瑞奔放的笑聲在斗室內來回撞擊成一波波迴響。再過一年就六十了,她沒有焦慮,只不過還在適應一些本來習以為常的。「這樣也好,我不會浪費精神在不必要的事物上面,可以更專心走路,不會摔倒,或被什麼撞到。但以前我不行,總覺得外面有好多興奮刺激的東西,眼花撩亂,看都看不完。」

對於熟年,曲家瑞的姿態是瀟灑的,「就是往前走,連回頭都不要。」然而,青春甜美,誰能不貪一絲餘味。她指了指牆上一襲小女孩尺寸,純白緞面的連身裙,「我的臉已老,但心還沒,就像青春雖然不在臉上,但還在身體上。我曾穿著玩偶娃娃的衣服畫了自畫像,雖然背鍊根本拉不上了,但我好好紀錄了那個狀態。」那畫裡,倦老憂鬱的臉孔下,是公主般的短袖蓬裙,束高的胸脯,而雙手拳起,滿滿的不服氣。「女孩的衣服都那麼可愛,怎麼不幫大人做一些呢?」即便穿不下,也不再添購,仍不甘願地嘀咕道。

時光匆逝,已屆熟年的曲家瑞,無一點暮氣。她從來不懼年歲漸長,甚至等不及一歲一歲的添上去,始終相信現在已經不錯的曲家瑞,未來的只會更好。眨眼將六十,增加的是歲數,當然還有一點代謝趨緩的體重。但那又何妨?「年輕時較注重臉部,很少會觀看自己的身體。但不知道是有自信了,還是完全接受了?我覺得身體比以前好看。過去太瘦,肋骨一根一根的,現在反而剛好。每天洗完澡檢視一下身體,就會發現哪裡贅肉多了,哪裡需要再稍加注意。倒不是要抗老什麼的,而是知道自己可以維持得比想像中的還優。」

年輕的身體總是憂患著喜歡的人是否接受,而成熟的身體只需要被自己接受。一如曲家瑞最初跑步是為了追求暗戀的男生的非常手段,而今只為了健康,為了自己。如同毅然把菸戒掉也是一樣的。「跟那時為了追上他的步伐而跑到簡直快斷氣不同,現在跑步讓我發現原來我可以跟自己相處,也有能力克服許多困難。透過慢慢訓練,分配時間、調整耐力,讓身體不要為了幾公里的目標而緊張,漸漸的,我愈跑愈多愈遠,一度每天十公里都不是問題。」那個時期,盡可能減低高糖碳水化合物的飲食,身體達到巔峰,好像什麼都難不倒她。

青春無所謂,熟年無所畏,從奮起迎向各種挑戰,忍挨傷害到勇於坦承求學時經歷的失敗,心態或現實都不足以框架想做什麼就去做,不自我設限的曲家瑞。她不從眾不流俗,就像她層層疊疊,一撇一抹綴滿點點彩色顏料的衣褲或調色盤,過去、現在或未來,哪管什麼年紀與階段,都必將是無以預知,令人驚豔的繽紛花樣。

 

一輩子都要畫畫

近情情怯,或許是曲家瑞對於鍾愛的藝術的最佳寫照。

「以前畫畫多狂啊,意氣風發的,一畫起來就沒有猶豫。那也沒不好,年輕就該做年輕的事。但到了四十幾歲,確定畫畫是一生志向,因為最愛,所以戒慎恐懼,每一筆都更審慎,思考更多一些。」曲家瑞沉吟半晌,「對於畫畫,我現在很謙虛,不害怕展露我不懂、不會的部分。每一幅畫都是我在學習的過程。我並非在展現成果,而是在表達這是我真心想學的東西。」

過往是不羈地揮灑,曲家瑞如今的慢,是為了更深體會,並記得每一筆的當下。然而,什麼事沒有正反呢?「我很清楚自己常常over-worked,看愈久添愈多,明明畫到十分之一處恰好,我卻又告訴自己,妳是苦行僧好嗎?這是一條艱難的路,妳為什麼這麼懶呢?」她兩手一攤,只差白眼。

畫畫也像人生一樣,跌宕起伏,苦樂交相雜。畫出來以前是種煎熬,畫成以後又是另一款折磨。意外被買走的珍愛的高中少作,或一幅改變超商店員人生卻被指稱太悲苦的肖像,因緣際會下,曲家瑞屢屢從收藏那些作品的藏家身上獲悉,他們藏畫背後的動機、故事或曲折,無論她有感動有衝擊⋯⋯她都要放手,相信擁有畫的人就是對的人。「得知每一幅離開我的畫所經過的旅程,總會讓我感到失去其實是更大的獲得。」嫌貨人才是買貨人不是嗎?如果問現下的曲家瑞有何願望?她不假思索,「更專心地畫畫吧。每天每天都要進工作室畫畫。被作品圍繞讓我很開心,也是最真誠的一種狀態。」

「如果可以在一個有花草樹木,四季分明,一切從簡,生活所需都能自己滿足自己的地方自然地老去,死去,對人世沒有怨言和遺憾,是我對自然而癒的想像。」不禁猜想,若那樣一個可以自然而癒的「世外桃源」代換成「畫畫」,對曲家瑞而言,或許意義也是一樣的罷。

誰都要老去,但那與曲家瑞何干係?她挑揀著顏料,思索調配著色彩,一筆一筆將喜怒哀樂塗染畫布上——於是她不怠地凝視不老的青春,而鮮活的青春也靜靜凝視她綻放閃亮風華的熟年。

 


曲 家 瑞 Kristy Chu

台灣台北人。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紐約Cooper Union藝術系學士。現任實踐大學媒體傳達設計學系副教授,集藝術家、作家、手繪漫畫家與二手玩偶收藏家等多重身分於一身。著有《於是,我們交換了青春》等多部個人作品。2019年「曲家瑞,你哪位?」巡迴個展於蘇州、深圳、廈門、珠海等城市展出、2022年「曲家瑞個展」於誠品畫廊台北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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