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而癒是一個境界,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以現在的環境來說,我們也許應該試著從既有的步調抽離一些,多接收季節與外在周遭存在或發送的訊息。換句話說,就是對身體與心靈少一點人為控制。」—— 平面設計師、作家 洪愛珠
文字、攝影|陳冠良
饒富興味的平常之物
七月夏,午後雷陣雨頻仍,溽氣蒸人。雲過低山,午前撒下的小雨,像一撮細鹽,落在瀝青路面、草樹花葉上,被躡躡的陽光一曬,折映成閃耀的碎晶鑽。晨早,走完購物路線,老派少女洪愛珠壯著膽子,倚著導航,駛上陌生山徑,岔巷小惑一番,順利抵達。
在食事上認真不馬虎的洪愛珠,大袋小包拎滿左右手,僅是一場訪談,她也如迎戰盛宴般準備周全。雖自承天生性情傾向閒散悠晃,但做起事來卻一點也不想隨便敷衍了事的態度,簡直像是種矛盾情結了。敞亮廚房裡,洪愛珠彷彿有一口哆啦A夢的百寶袋,伸手一取,要什麼都不缺。
幾樣她熟悉的平常之物,旁人看著卻饒富興味。比如昨晚才磨利,正切著紅蔥頭,頂端尖尖的刀,兩百塊的菜市場貨,台南攤子專切香腸熟肉,好使得很。在檳城買回來的印度黑鐵鍋也親臨現場,手打鍋身,粗焊提耳,不規則不平穩,樸實簡陋,卻有渾然天成的個性美,難怪她愛不釋手。另外還有裝在一小玻璃罐裡的麥色粉粒,那是把炒到呈金黃的米,混合煸過的辣椒粉。而因為料理機壞了,手樁二十分鐘的她唯說服自己,「用樁的比較香嘛!」那米香隱隱的辣粉,還摻了花椒,風味獨家,別無分號。此物海陸雙棲,宜鮮蔬,宜魚肉,提味之餘,更添異國風情。
香氣如瀑
直火熱烈,黑鐵鍋裡的菇群被煸得嚶嚶歪歪,像摩挲保麗龍般,「菇不過水,不用油,直接炒,整個甜味就會釋放出來。」酷愛清邁的洪愛珠,這天料理的是又稱泰北涼拌沙拉的「瀑布牛肉」,但為符合蔬食主題,她靈機一動,葷菜素做,以菇代肉,「這道菜口味偏重,原始吃法是配糯米飯,用手抓吃。」而她更進一步改用向小農採買,早上剛離土的生菜捲著吃,鹹香清爽,舉重若輕。
炒完菇,洪愛珠持續其它備料動作。「其實今天還缺一味,香茅。但真的太難買,跑了三個市場都撲空,連平常有兼賣香茅的野菜攤子竟也沒有。」她欲哭無淚,「香茅扎口不能吞,只能細剁最嫩的部分,但今天換菇做,基本上不像沾在肉片上可以挑,所以沒有也無妨。」
在炒好的菇碗裡,淋芝麻油,增點香潤,倒入紅蔥頭片,跟著斟酌幾匙魚露,「這是三重本地產,用的是鯖魚。如果是泰國以鯷魚製的魚露,味道會非常重。以前我的泰國同學甚至不准我在他車上吃。」再來,掐一顆避開中央梗部,剖側邊的無籽檸檬汁,依序布下香菜葉、薄荷末,「也可以加蔥、九層塔,但不管加什麼,都不能搶過主味薄荷。」撲點鹽,撥些糖,也別漏掉自炒的辣粉,若少了,那無疑是畫龍卻不點睛了。調味拌勻的瀑布什錦菇,香氣如奔瀑,擺盆鎮過冰水的翠綠菜葉,加一碟片薄的紅番茄,窗外的夏天如何瘋狂躁動,一點也不干我們的事了。
活得像個人
疫困島嶼,懷念昔日的好滋味,大概都像是鄉愁了罷。
「在台灣,泰國菜餐廳經營者不少是緬甸華僑,多少帶點雲南風格,加上妥協本地胃口,口味比較軟甜。泰國本土的風味相對強烈,酸的酸,鹹的鹹,辣的辣。加上大量香料,性格鮮明。」只是聽著就有股酣暢淋漓之感。把別人的飲食特色轉化成自己的樣子,說不道地嘛,卻又像是種本事。相較起口味普遍偏甜的中部曼谷,洪愛珠更鍾情不甜的泰北。當然,她與之深深牽繫的不僅僅是食物,泰北人的生活方式,乃至態度,亦令她心旌震動。土生土長的台北郊外人,在清邁發現了空氣是鬆的,連人也是鬆的,哪管什麼身分角色,即使成天躺在那兒也是身為人的權力,誰也不會當你是廢物。
「同學家的遠房親戚,一天只工作兩小時。若碰到下雨天,索性就不出門。他們的廚房也很簡便,地上一塊木頭切菜,旁邊一個小火爐做飯,應付三餐,游刃有餘。若正午日頭太熱,田就先不種了,蓆子攤開,全家人一起躺下午睡 ……」以華人社會眼光,很離譜,但在她看來,人跟著自然作息,多麽天經地義,「我覺得那是『自我很小,讓天主宰』,他們沒有非得變成什麼人、非得掙多少錢的企圖,一天只賺兩三百塊台幣也就夠了。那個『夠了』很神奇,雖然肯定不見容現代商業社會鼓勵,卻可以活得像個人。」
順應自然,活得像個人,那麼,將場景拉回此身此地,依循自然,也可自然而癒?「自然而癒是一個境界,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以現在的環境來說,我們也許應該試著從既有的步調抽離一些,多接收季節與外在周遭存在或發送的訊息。換句話說,就是對身體與心靈少一點人為控制。」約莫是放掉執著包袱,即為鬆,一旦鬆了,就能活得自然而然,更像一個人。一個不總是為了「不夠」而疲於奔命、身心失衡的人。
蔬菜強迫症
拜從小媽媽不許孩子挑食之賜,洪愛珠葷素不忌,味蕾彈性極佳。儘管吃得多、吃得廣,她仍悉心計較蔬菜的比例,不過低,幾乎有點強迫症了。畢竟人一不小心就會菜吃得太少。「有時就是想快樂地吃炸雞腿肉,但沒關係,趕緊拌碗降火的苦瓜,再佐幾把生菜,也就『彷彿』很均衡了!」說完,她自己倒先失笑。
「相較西方,亞洲享用蔬菜的方式很多元。」且不論醃菜曬乾之後煮湯,或筍乾與鮮筍「老少配」一塊煲湯等民間智慧,會拿雞油、豬油炒或以高湯煨,素菜葷做,便已是風味檔次的保證。「我媽以前自己煏(piak)豬油,豬油粕(ti-iû-phoh)去炒芥蘭,下點蠔油,那個菜啊,比肉還好吃。」只是言傳耳聞,也足以教人垂涎三尺呀。
除了善用油脂,任何香味元素也是一路。「我很喜歡卡菲爾檸檬葉的香味。泰國人用刀切,也一定用手撕或搓,那精油釋出的味道會在指尖停留很久。我一直覺得那種對果實葉子的利用、對香氣的敏感,很迷人。」而著迷香氣的她,也自有一套招數,「涼拌黃瓜,常見做法是以鹽、糖、醋、香油來拌,我用花椒、蒜片先煉油。醃漬殺青後的黃瓜,用香料油嗆過,風味更殊。」洪愛珠燒菜不拘泥一格,在喫食方面亦如此承襲。
「嘴刁不算是正面詞彙。飲食上,最好不設限制。我試著不帶偏見的嘗試各種陌生風味,保持好奇,並領略差異。」對吃,她勇於拓界掘味,不故步自封於舒適圈。但也不乏例外,對於超商的盒裝加工食品,她無論如何就養不出一絲耐性。
小時候的記憶,一輩子的味道
「蔬食」是現代說法,在洪愛珠的記憶中,家族飲食素來大魚大肉,儘管有蔬菜,長輩們也不睬什麼款,一律只稱炒菜(tshá-tshài)。有一道炒紅菜。炒起來,一整盤汁水紅得發紫,洪愛珠對其印象是外婆論定它是活血的菜,晚上勿食,所以對她來說,那是午餐的菜,中午限定。
還有一道外公的最愛,每買必遭外婆叨念無人欲食的「ōo-huâinn」,芋莖。所謂的農家菜,城裡人想吃也難購得。它有強烈的植物鹼,像早期啖鳳梨會螫咬舌頭。台灣人慣以肉絲爆香後,用豆醬仔去煨到軟,客家人則會加白醋。「但我今天去越南小店尋香茅時,發現他們削了一大袋在賣,表示越南人也會吃,只是做法肯定有所不同。」
二老逝了,這道燒起來黑糊糊的菜也就在餐桌上消聲匿跡。但其實很好吃。「芋莖跟英國人會熬成醬泥作夾餡的大黃(Rhubarb)很類似,都像海綿一樣,孔隙密又多,會大量吸收食物的味道。」記得有一次在瑞芳的傳統市場買到一大把,才進電梯,鄰居阿嬤就像遇見老鄉似的大喊「ōo-huâinn」!阿嬤認定這馬攏無少年家欲食,但味覺是記憶的DNA,從未燒過這菜的洪愛珠,很自然知道要爆薑絲,而非蒜,豆醬仔也只撈一勺醃鹹冬瓜甕裡的,不用教,不必試,但憑直覺,那滋味就已跟外婆做的,如出一徹。幼時的舌尖記憶,終將是一生烙在心底,陪在身邊的味道。
老派少女的四季食巡
逛市場是洪愛珠的日常。《老派少女購物路線》裡著墨較多的是蘆洲的中山市場,與台北的永樂市場,但她涉足的市場豈止於此。也許菜色需求,可能品質優劣,又或者時而勤奮,偶爾懶散,不同因素決定了市場的大小與遠近。
南洋食材,她走趟中和的華興街,要金華火腿,就轉圈南門市場,若講究精緻,勢必避不開天母的士東市場,那是再肥的羊進去也會「血流成河」之地。為不同材料走訪不同市場,對洪愛珠而言是莫大享受,其附加價值還能順道在一旁的攤子吃點熱的,喝口涼的。「今天早上買菜太熱了,喝了一杯青草茶。本來想帶給你們喝,但老闆說剩下的裝不滿一瓶了。」而市場一定要親自走。去一次,大概摸個輪廓,得多幾次才懂分辨這一攤確實比隔壁攤適合自己、什麼東西必得在哪裡買。逛市場,或許無特定法則,但經驗值很重要。
廚房三時,食在四季。洪愛珠愛吃,但不亂吃。她總是興奮於在對的時節吃對的食物。冬天土產的白蘿蔔,生吃都甜。春時必萵筍,即A仔菜的莖,草莓也是心頭好,但這兩年高溫種不活老品種豐香,煞是扼腕。盛夏自然是家鄉五股馳名的綠竹筍,端午前已出,但端午後的最優,且雨過的筍好,晴熱多日的就遜了。她的涼筍拒絕美乃滋,一點薑泥或蒜片醬油便好,而她的義大利火腿不捲蜜瓜,捲筍,那脆活的嚼勁會讓鮮味在唇齒間一層層提煉出來。臨秋,文旦佳,芋頭也棒,雖然島上一年到頭都有芋頭可食,但最鬆最甜最銷魂,秋冬莫屬。
隨著洪愛珠一輪春夏秋冬食巡,不管吃飽吃好,怎麼吃,原來她不過是,懂吃。旁人如何封號,謙稱寫得晚,也寫得少,甚至只打算當「一片歌手」的洪愛珠從不意識自己是飲食散文作家。只想寫散文,不想一本書就被蓋章定型的她戲謔:搞不好下一本是恐怖小說哦!
散文,關乎生命經驗。洪愛珠照著自己的節奏,燒菜吃飯、逛市場、設計工作,無論主題是不是吃、要寫多久,確定的是,文章裡必盡是她從慢慢日常中萃取的、烹熬的,最好的部分,馥郁的滋味。
洪愛珠
本名洪于珺。一九八三年生,台北養成。倫敦藝術大學傳播學院畢,資深平面設計,大學兼任講師,工餘從事寫作,以記舊時日,家常吃食與經過之人。曾獲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作品入選《九歌一○八年散文選》。著有散文集《老派少女購物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