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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被大自然邀請去改變的吧,我放鬆自己,能給的就給,不再拽著執念。讓它發生。不要去控制,去相信去接受,去給,付出就好了。」—— 國立教育廣播電臺「自然筆記」節目主持人 范欽慧

 

文字、攝影|陳冠良

 

只要自然,其餘免談

早晨時分,霧嵐的腳步在山稜躡躡,沁涼風吹,偶然挾來一陣輕雨,晃眼,裂縫的雲隙又篩下陽光斑斑。緊鄰停車場的林中步道上,咕嚕咕嚕著門外漢如我者,辨不明的鳥吟,愈見壯盛的音量,彷彿在向前來爬山或納涼的人們宣示領地權。在那兒,季節好像亂了譜,走了調,盛夏的酷熱銳減許多許多。剛在夢幻湖領完一場活動,前來與我們會合的范欽慧,就算身扛錄音器材,山道崎嶇也仍如履雲端。范欽慧對大自然的嚮往,不必人教,不用人帶,那種單純喜悅,是天生內建的。

「這兩天帶一群人上山,有些人遇到昆蟲就超驚嚇,連蝴蝶也會閃躲。我小時候看到我們喊四腳蛇的石龍子(蜥蜴)一點也不怕,更甭說青蛙根本是玩伴。我也喜歡一種小蜻蜓,長大後知道名字叫細蟌的豆娘,牠們有綠有黑有白,每一種顏色都讓我驚奇。」聊到幼時,她欲罷不能,「我到現在都記得以前看到馬纓丹的心情,一朵花裡還綴著許多小花,真的太可愛了!我哥還曾威脅我如果不聽他的話,就不跟我說早上他在哪裡看到了超漂亮的紫色的花。一個小女孩竟為了一朵花任由老哥擺佈!」每每回想都覺好笑,當然她後來也順利找到那遍布田邊的鴨跖草。

范欽慧從未有意識去形塑自己多熱愛自然,她只感到幸運,身上擁有這樣的能力。「不管我念到什麼學位,受過多少專業訓練,只要靠近自然我就覺得好快樂,我只想躲到自然裡面。」簡單幾句話,卻像是最深情的告白了。
 

 

我願意

意志驅使行動,三十歲,懂得拍紀錄片,會處理複雜影像的范欽慧,離開天下雜誌,進入教育廣播電台。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身分之後,她只想做一件事:用聲音來說故事。「我想要到山裡去,一邊錄音一邊到處看花花草草。如果可以,我不要下山。」「自然筆記」節目一路二十多載,那一直錄音播音的歷程,驗證了一個人不需要透過別人,只要誠實地知道自己要什麼就好,「節目收聽率普普,得一百個獎也沒人理你,預算又少,但我做得很開心。即使資源那麼少,我也不曾感到匱乏。」於此,她自由的靈魂得到了完全的舒張。

常言道,人生一瞬,然而必須經驗的起伏幾何,既快也慢,總會發生。結婚生子、兄長父親相繼離世,悲歡離合,亦不乏缺錢、不受重視、被否定、挫折與難過等人生腳本裡的種種考驗,范欽慧有感而發,「我之所以一直是個做廣播節目的人,沒有變,我發現原因是從頭到尾我都把自己當作苔蘚,夠小,小到可以自給自足,能用很微觀的視界去感受一切。而『自然筆記』就是我的母樹,我容許她跟我的生命黏在一起慢慢的長。」

人生的變與不變是一個有機的往復過程。范欽慧以為生命裡的所有失衡,多緣於一種斷聯,與最初的某種什麼的斷聯。而她保住了自己的,「不管我是怎樣記得的,到如今,我發現我的一切實踐就是在不斷返回內心裡,當初那個愛花、愛動物、愛大自然的小女孩,一再去想起那連結,想起為什麼森林傳遞給我的聲音,我聽到了就可以知道背後的來龍去脈。」

聲音,讓范欽慧成為一座橋樑。然而,橋樑本身也有「結構」上的問題。

「療癒是一種校正、回返的過程。我教導很多人傾聽大自然,但聽完了會療癒到什麼程度,那是種平靜嗎?頓悟嗎?我有那麼偉大,有那個資格去判定嗎?我是挾持聲音語彙的解釋權,證明自己在療癒人嗎?」質疑中,她反觀自省,「我想我是被大自然邀請去改變的吧。山野裡錄音,我首先就要面對自己的療癒。我怕黑怕鬼又怕高,偏偏這些是錄音時都勢不可免的。我嘗試了很多方法想解決,科學的、民俗的都有。我想找出為什麼會怕會擔憂?為什麼我可以帶領那些人在傾聽裡療癒?在經過許多自我覺察,甚至批判,我慢慢才懂得把自己放入一個:『來,我願意』的態度。我放鬆自己,能給的就給,不再拽著執念。就像《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作者戈登.漢普頓(Gordon Hempton)跟我說的:讓它發生。不要去控制,去相信去接受,去給,付出就好了。」順時順勢順天命,便是她的自然而癒了。
 

 

一直在身邊的努力

任何聲響,包括寂靜,無處不是,一直在身邊。「每一段聲音都不是單純的,裡面有很多東西,只是我們忘記了去聆聽。」而作為一個野地錄音師,范欽慧的聽早已超越表象層次,「在錄音工作上,我的聆聽與機器的聆聽,以及我戴著耳機,握著麥克風聽的姿態,其實各有很多意涵。而我願意繼續當大家眼中投射的錄音師角色,是希望他們從『聽見的訊息』裡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療癒不一定就是「好了」,而是一種「找到」了什麼罷。然而,就像有些物種會滅絕,聲音也有滅跡的危險。

「『聽』這件事,無論在哪,都已不是需要被關注的部分。」范欽慧進一步解釋,「我曾在北極圈,聽過北極海的聲音,也在婆羅洲的夜晚聽過號稱全世界最美音樂廳——那一池青蛙的呱唱,但我同時也知道牠們正在面臨什麼變化。我甚至去跟國家公園了解他們怎麼保護那池青蛙,但,沒人在乎。所以,我不再只是純粹的聽,而是對於人們沒聽見那些聲音的喪失,感到擔憂。」

那份掛慮,讓范欽慧轉而關切台灣山林的聲音命途。「『台灣自然聲音地圖』就是我想做的第一步。以我有限的可能,先建置一處讓大家了解台灣有哪些聲音的平台。那些聲音是組合性的,一串或一群,包含了青蛙、昆蟲、貓或鳥,形形色色,當然人的聲音也會在裡面,只是較易察覺,但動物的我認為必須先透過教育的方式喚起大家的注意。」

一如林相的變化,自然林或人工林在視覺上是清晰可見的,我們很容易會為森林的物種進行保種,但卻無人為聲音做保種。范欽慧繼續侃侃而談,「我們不清楚一個聲音曾從北美的冰河時期過來,在台灣進行某種生態區的定位,又如何達成聲音本質背後的互相聯繫、競爭、欺騙與邀請,其實聲音都在詳實述說,可是沒人去理解。我們不知道這群來自北方的系統,與源自喜瑪拉雅山的基因庫,在台灣中海拔發生了怎樣的廝殺對決,而造就了今天這一片森林的聲域特色。」

若無人傾聽,壓根不會知道消失了什麼。沒人論述,又要怎樣形成一個地方的改變?范欽慧對於挽留多元豐富聲相的努力,那麼慎微卻迫切。
 


鳥類分布圖

如果有人願意推窗聽聽花園裡的聲音,能分得出其中的差異與改變嗎?范欽慧指指窗外,「這一帶的鳥跡,近幾年從鵲鴝轉換到白腰鵲鴝,牠們為何出現這裡?沒人知道。一百多年前人類第一筆田野錄音出自一個德國小孩,他用愛迪生蠟筒錄到了白腰鵲鴝,BBC 至今仍留存,可是現在台灣到處聽得到。外來種?是,可牠是從華南來的。終生鳴感情,終生學唱歌,這種鳥,特生中心本來在 2010 年要放生,大量撲殺,但沒有辦法。現在柴山、壽山,每個森林裡最婉囀的,就是牠。誰受到影響了?當然是很多台灣本土種。人們愛聽牠的聲線,是遛鳥者的籠中最愛。當牠們離開監禁,從此在野外大鳴大放。」

講到熟悉的鳥兒,范欽慧腦內的資料庫自動不停輸出,「你們知道台北河畔主要有哪幾種鳥類嗎?輝椋鳥、黑頸椋鳥、八哥、家八哥、泰國八哥,全是大聲公,電線桿、紅綠燈、高架橋下都是牠們的蹤影。」她繼續道,「夜間像霧笛般『唔~唔~』叫的是黑冠麻鷺,而這幾年『啾~啾~』的夜鶯也慢慢進入城市,早期牠們可都還是罕見種呢。」

范欽慧僅僅是娓娓道來,一幅鳥的分布圖便活靈靈地躍現眼前。
 

 

守護森林的寂靜

市廛漸囂,安靜何有。為了太平山翠峰湖東側第一條被劃為「寂靜山徑」的路線,范欽慧親力親為,召集了許多專家學者成立「台灣聲景協會」。組織一個 NGO 團體有多少甘苦,實難三言兩語道盡,總之,一句「一群傻子在做的事情」便可窺其中辛酸了。但真心要做一件事,全宇宙都會來幫忙。以保育聲景為願的「寂靜山徑」畢竟成功了。而為了讓影響力漣漪般擴散,他們也辦了許多活動讓主張不斷地被倡議,每年七月十七日的「台灣聆聽日」便是其一。

「『寂靜山徑』不是險峻的,行走的門檻不高。約莫一公里,就會進入一片微型中海拔,伐過林,算是被人為干擾過的老熟林。那裡多雨,所以苔蘚厚實,且鬱閉,相當安靜。在那條路線,我見過好多眾生群像的生命對應到自然中的各種狀態。當面對寂靜的『聲音』時,其實考驗了我們的生活型態、生命記憶與價值判斷,一切對錯好壞的思維清晰立體浮顯,跟平常印象完全不同,那很恐怖吧?正常。」聽著,我想,寂靜從來不可怖,躁亂的,一直都是我們自己的心。

聆聽已被過度浪漫化,聲音並不只是音律那般簡單。而這是范欽慧極力要改變的。許多年來,范欽慧透過各種角色對聲音所做的嘗試與努力,冷暖自知,說是非常寂寞也無不可。然而天性好奇,對事物充滿熱情,但又有點天真傻氣的她,從來不以為苦。因為人生要怎麼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而她做了一個很快樂的選擇。

總在山林穿梭出沒的范欽慧,即使在家也不擔心沒有綠意環繞,「我家頂樓有座花園叫做『坐忘園』,有自動灑水系統,小池塘,還有個小露台,坐著就忘了一切煩惱事的小花園生活,我很喜歡。」至於聲音,就不必麻煩到園子裡了,「打開窗戶就可以聽見好多鳥鳴,好像附近的鳥全都飛到我家來了!」范欽慧不無得意地笑道。
 


范欽慧 Laila Fan

自然作家、廣播電視節目製作主持人、紀錄片編導、田野錄音師。因為喜歡傾聽鳥鳴而走進自然,長期用聲音記錄台灣、並致力發展土地的聽音美學。 政大新聞學系學士、美國雪城大學廣播電視電影系碩士。於 1997 年起在教育廣播電台製作主持「自然筆記」節目迄今,曾獲六座廣播金鐘獎及多次入圍。於 2015 年創立「台灣聲景協會」。著有《跟著節氣去旅行》《搶救寂靜》等七本創作。文字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陽明海運海洋文學獎、永續台灣報導獎、入圍金鼎獎、卓越新聞獎等。

范欽慧 (Laila Fan)台灣聲景協會官網